女儿搀扶着父亲的手臂,脚步迟缓地穿过寿衣店门口悬挂的门帘,帘子掀起的瞬间,如同掀开了生死之间那道无声的帷幕,将他们与喧嚣的尘世隔绝开来,店内光线沉郁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,是樟脑混合着陈旧布料、若有若无的尘埃,还有一种更沉重的东西——那是时间凝滞的叹息,是生命在悄然退场时留下的空旷回响。
父亲的身体微微佝偻,曾经宽厚的肩膀如今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动,肝癌像一条无形的毒蛇,日夜啃噬着他的生命力,将他的血肉一点点消磨,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,脚步虚浮,仿佛踩在棉花上,全靠女儿手臂的支撑才没有倒下,他的脸色是一种蜡黄,透着一种病态的灰败,眼神也有些涣散,偶尔聚焦在店内悬挂的深色寿衣上,又迅速黯淡下去,仿佛那不是衣物,而是某种无法逃避的最终归宿。
女儿的心,像被一把钝刀反复切割,每一次刀刃剐过,都留下火辣辣的痛楚,又迅速被新的痛楚覆盖,她强迫自己抬起头,目光扫过那些挂在衣架上的寿衣——玄色、藏蓝、深灰,质料多是厚重的绸缎或棉麻,上面绣着简单的花纹,或是盘扣,或是松鹤延年,都透着一股肃穆的沉静,这些衣服,本该是为他人送行时才看到的景象,如今却成了父亲必须亲自挑选的“新衣”。
“爸,您看,这件料子怎么样?摸着手感还成。”女儿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,甚至挤出一丝微笑,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,轻轻拂过一件深蓝色的绸面寿衣,冰凉的丝绸滑过指腹,那触感像一块冰,瞬间冻住了她的指尖,也冻住了她强装的镇定。
父亲没有说话,只是微微侧过头,浑浊的目光落在那件衣服上,停留了片刻,又缓缓移开,似乎在寻找什么,又似乎只是被这沉闷的环境压得喘不过气,他的呼吸有些急促,带着轻微的嘶鸣声,每一次吸气都显得异常费力。
导购员是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,她看出了父女间沉重的氛围,没有过多言语,只是默默地介绍着不同款式和价位的寿衣,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疏离,她拿起一件藏青色的棉麻寿衣,展开给父亲看:“大爷,这件是我们卖得比较好的一款,棉麻的,透气,也朴素,适合老人家。”
父亲终于缓缓抬手,那手臂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,青筋在松弛的皮肤下微微凸起,他迟疑地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,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藏青色的布料,那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,却重如千斤,砸在女儿的心上,她仿佛看到父亲的手指在微微颤抖,那不是对布料的挑剔,而是对生命终点的本能畏惧,是对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无声留恋。
“就……就这件吧。”父亲的声音低沉沙哑,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,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,他没有再看那件寿衣,而是将目光转向别处,仿佛再多看一眼,就会被那沉甸甸的黑色吞噬。
“好,爸,这件好,朴素大方。”女儿连忙应和,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,她迅速接过导购员手中的衣服,仿佛那是滚烫的烙铁,让她无法握紧,她低着头,不敢再看父亲的脸,也不敢再看那件象征着终结的寿衣,她只想快点结束这令人窒息的仪式,带父亲离开这个让她心碎的地方。
付款,收好那件被叠得方方正正的寿衣,走出寿衣店,门帘在身后落下,隔绝了店内的沉郁空气,却隔绝不了女儿心中的刀割之痛,阳光刺眼地洒在身上,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底的阴霾。
父亲在女儿的搀扶下,缓缓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,他的脚步依旧虚浮,身体似乎更沉了些,女儿低头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,在阳光下泛着微弱的光,心中那把钝刀再次狠狠剐过,她想起小时候,父亲也是这样牵着她的小手,一步一步教她走路,他的手掌那么宽厚,那么温暖,能为她撑起一片天,那双手却连抬起都显得吃力,生命的烛火,在风中摇曳,即将熄灭。
“爸,我们回家吧。”女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紧紧回握住父亲那只冰冷枯瘦的手。
父亲没有回应,只是微微点了点头,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前方,他的世界,或许已经缩小到只剩下这艰难的呼吸,和女儿手中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支撑。
风轻轻吹过,卷起地上的落叶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是在低声呜咽,女儿的心,像被这风彻底掏空,只剩下无尽的疼痛和酸楚,那件藏青色的寿衣,被她紧紧抱在怀里,仿佛抱着一座沉重的大山,压得她喘不过气,她知道,从寿衣店走出来的这一刻,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,父亲的衰老,死亡的阴影,都如此真实地烙印在她的心上,每一次心跳,都伴随着刀割般的痛楚,这痛楚,尖锐而绵长,预示着一场更深的别离,正在悄然逼近。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