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哧——”面馆玻璃门被猛地推开,卷进一阵裹挟着寒气的风,大哥裹着厚重的旧棉袄,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,像刚从冰窖里出来似的,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,哈出一团白气,在热腾腾的店里打了个转,最终目光落在角落一张油腻的小方桌上,他重重坐下,声音洪亮地喊道:“老板,二两牛肉面!多加辣!”
不一会儿,热气腾腾的粗瓷大碗便端了上来,汤色红亮,浮着油星和几片薄薄的牛肉,翠绿的葱花撒在汤面上,煞是好看,大哥眼睛一亮,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,他抄起桌上的竹筷,熟练地在汤里搅动了几下,想挑起面条,筷子在汤水里探了几次,却只捞起几根滑溜溜的粉丝,像几根细弱的银线,他皱起眉头,又使劲搅了搅,碗里除了翻滚的汤水、漂浮的辣油和几星沉浮的葱花肉末,竟再无其他——那满满当当期待中的面条,踪影全无。
大哥脸上的热切瞬间凝固了,他盯着那碗空荡荡的汤,眼神从错愕慢慢转为困惑,最后沉淀为一种无声的钝痛,那汤的热气,此刻只熏得他眼睛发酸,他缓缓放下筷子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碗沿,仿佛想从那冰凉的釉面上擦掉什么,碗沿的豁口硌着他的指腹,像在提醒他什么,他想起家里,母亲总在灶台边忙碌,为他下一碗筋道的面;想起弟弟妹妹们围坐,争抢着碗里最后几根面条的喧闹;想起自己也曾风里来雨里去,只为挣一口热乎饭……那些日子里,面条是实在的慰藉,是撑起一家人的筋骨,这碗汤,竟轻飘飘地浮在眼前,像被抽走了脊梁。
他抬起头,目光越过腾腾的热气,落在面馆老板身上,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人,正佝偻着背,用抹布擦着油腻的灶台,动作有些心虚地躲闪着大哥的目光,大哥张了张嘴,喉咙却像被那碗热汤堵住了,只发出一声低哑的:“老板……”
老板闻声猛地抬起头,脸上堆起过于热情的笑,搓着手快步走来:“大哥,面……面不够筋道?我再给您添点汤!”他的眼神飘忽,不敢直视大哥的眼睛。
大哥没说话,只是默默端起那碗滚烫的汤,汤的温度透过粗瓷碗灼烧着他的掌心,那热度一直烫进了心里,他低下头,嘴唇贴着碗沿,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,汤很辣,辣得他眼角沁出泪花,顺着脸上的皱纹蜿蜒而下,滚烫地滑落,那眼泪,不知是辣的,还是别的什么,他喝得很慢,很认真,仿佛在品味什么稀世珍馐,又像是在吞咽一段无法言说的过往,碗里的汤,一寸寸浅下去,映出他低垂的、布满风霜的脸,也映出窗外那片被寒风卷得支离破碎的、灰蒙蒙的天。
终于,碗底见了天,大哥放下空碗,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声,他站起身,棉袄摩擦出窸窣的声响,他没再看老板一眼,也没再看那张油腻的桌子,只是掏出几张零钱,轻轻放在碗边,转身推开了那扇哐当作响的玻璃门。
冷风瞬间灌了进来,吹得他一个趔趄,他裹紧棉袄,弓着背,一步一步走进门外那片灰白的雪幕里,雪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,落在他宽厚的肩上,很快积了薄薄一层,他走得很慢,背影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单薄,像一尊被风雪慢慢侵蚀的雕塑,那碗没面的汤,连同老板躲闪的眼神,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,比肩头的积雪还要冷上几分,街角拐弯处,他似乎顿了顿,随即身影消失在风雪深处,只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,很快又被新雪覆盖。



